（1）1229年，新斯瓦迪亚王国，帕拉文

一间帐篷里，伦芙芮正在向搜魂倾诉自己的心事。此刻，她看上去并不像往常那样超凡脱俗、威势惊人。她的眼睛现在看上去既不像摄人心魄的蓝色漩涡，也不像深不可测的浩瀚大洋，而仅仅是两潭平静、美丽的湖水而已。此刻，她既不是天选者也不是红发女士，仅仅是伦芙芮而已。

没人生而伟大，就算是伦芙芮也有着这种脆弱而平凡的一面。在她看来，这样的一面是具有毁灭性的，它足以威胁到她所珍视的一切理念、事物和人。就连她视为家人的那些伙伴也从来不被允许见到这种状态下的她，无论是在朋友还是敌人面前，她都永远保持着完美无瑕、不可战胜的形象。毕竟，如果别人把她当成是凡人，她怎么可能取得那么多奇迹般的胜利呢？

在她十六岁以前，就连她本人也不被允许见到自己作为凡人的那一面，如果连她自己内心深处都并不相信自己是完美而不可战胜的，她又该如何取信于这个世界呢？后来，神秘、智慧、强大的女巫从世界的尽头游历归来，一路来到她身边，担负起了她的保护和教育之责。

搜魂实在是太强大了，她的寿命比已知的人类历史还要古老。维基亚人信仰的主神曾经是她的伴侣，而斯瓦迪亚人信仰的好几位维拉都曾是她的手下败将。搜魂和普通的凡人压根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伦芙芮也就对她生不起防备之心。这样，伦芙芮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她的灵魂也可以偶尔在无止境的战斗中休息片刻。这种体验对伦芙芮来说是极为新奇的，因为她从未有过童年。

伦芙芮现在正在像一个委屈的小女孩一样抱怨着克雷斯最近的残忍行径，很难说她到底是认真地在寻求感情上的建议，还是仅仅想把这些话说出来而已。搜魂没有戴那顶神秘、恐怖的头盔，她黑色的眼眸注视着伦芙芮，认真地倾听着。

伦芙芮结束了一段长篇大论，然后盯着搜魂的眼睛，似乎在期待对方说点什么。想不到，搜魂直接开口道，‘你一直向我抱怨克雷斯的罪行，但这些罪行至少全是对外人犯下的，你对克雷斯的罪呢？’

伦芙芮被惊呆了，‘我对克雷斯犯下过什么罪？’

搜魂回答，‘最严重的那种，背誓罪。’

‘背誓罪？’伦芙芮喃喃地问。

‘你们在完全自愿的情况下对彼此立下了一个神圣誓言，你没能遵守这个誓言。通常，我们称此为背誓罪，不然你觉得什么才叫背誓罪？’搜魂平静地说。

‘我和克雷斯发誓永远彼此相爱，我决不会背弃这个誓言。’伦芙芮说。

‘并非如此，’搜魂认真地说，‘准确来讲，你们发誓互相结为爱人和伴侣，直到你们中的一个穿过黑夜之门，或者世界终结。

无论如何狡辩，你和克雷斯之间的关系都绝对无法被算作爱人关系。爱人之间最起码应该是平等的，你们并非如此。爱人之间应该平分所有的权势、财富、荣耀，你们并没有这么做。如果爱人之间发生了分歧，她们通常会相互妥协，你们也从未这样做过。

克雷斯想要的非常简单。她想要美丽的宫殿、奢华的生活，她想要万千奴仆的跪拜。她想要一个高贵的正式封号，好让全世界都知道她是神的伴侣。她还希望每天都能随心所欲地杀几个人取乐，好满足她的残忍欲望。以你现在的权势来说，满足她的这些愿望实在是轻而易举，但你却对此完全不予考虑。

在你和你那数不胜数的追随者看来，你所相信的是正确的道路，克雷斯所追求的是邪恶的欲望。可如果世界上的其他人全都消失，只剩下你们两个，就不再有对与错，只剩下两种不同的想法，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克雷斯只能完全接受你的生活方式，假装相信你的想法，她甚至根本不敢提出一点质疑。如果你相信这种关系算是爱人和伴侣关系，那我就实在无话可说了。

古时有一句格言，不患寡而患不均。你就算没听过这句格言，肯定也明白类似的道理。对于你的追随者而言，你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带领者。对于广大的月神信徒们而言，你是与维拉类似的次级神灵。但对克雷斯而言，你依然是那个和她一起四处抢劫的小女孩。总体而言，你们现在所拥有的远非之前可比，但相对而言，她反而感觉她的地位下降了。或许，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克雷斯更愿意回到以前吧。

在你的其他手下看来，克雷斯享有难以想象的宠爱和特权。在你的一些疯狂崇拜者和爱慕者看来，仅仅是触碰到你就是巨大的荣耀，更别提每晚都和你一起相拥入眠了。但实际上，除了你对她的感情以外，她一无所有。或许她可以随意给任何一支部队、任何一个人下令，她可以随意违反法律不受处罚，但这些权力都只是你权威的外延而已，并不属于她本人。她在军队中不受拥护，也没有民众基础。你部下的高级将领都极为厌恶她，你的继承人甚至根本就和她有仇。如果你今晚死了，而明早托妮想杀克雷斯，除了她自己的武艺以外，还有什么可以保护她？你甚至连她的基本安全都保护不了，你对她就连主人和宠物之间的义务都没有尽到，但你却发过誓对她尽爱人和伴侣的义务。难道这还不算背誓罪吗？

你和克雷斯从一开始就有着显著的差异，你想把世界上的魔鬼消灭干净，她却想成为最强大的魔鬼。对于匪帮成员或者佣兵首领来说，这个区别并不明显。但对于世界的统治者来说，这个裂痕就显得不可弥合了。真爱需要很多基础，共同的信仰，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事业，共同的喜恶、观念，彼此理解，彼此扶持，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你和克雷斯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你们都在彼此的生命中有着特殊而不可替代的意义，你们也彼此了解，拥有很强的默契。但除此之外，你们的感情什么基础都没有。

在真神的见证下发下一个神圣誓言绝非小事，天选者发下的誓言或许可以直接作用在整个世界的命运上。你根本就不应该发下任何誓言，更别说不经考虑仓促立誓了。毫不夸张地说，你对克雷斯的誓言是一个不可原谅的大错，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充分弥补这个错误。

据我所知，你还直接对死亡女士发下过一个誓言，要在对她的信仰中追求完美，为当世和后世的月神信徒们树立典范。这本来就是天选者该干的事，但这个誓言和你对克雷斯的誓言完全冲突。如果想对克雷斯尽到义务，你就无法达到月神眼中的完美。而如果你想履行作为天选者的义务，就不可能给克雷斯她想要的了。一个誓言要么得到遵守，要么无法得到遵守，没有中间地带，你必须在两个誓言中放弃一个。

如果你选择在克雷斯本人没有明显背誓行为的情况下率先背弃对她的誓言，那么按照常理，她有权对你进行任何复仇，包括杀了你。所以，就不要对她时不时干的几件小事耿耿于怀了。’

伦芙芮颤抖着抓住搜魂的手，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打击，‘您认为克雷斯应该杀了我？’

‘我认为你应该杀了克雷斯。或许她在进行阴谋暗杀时是一把好用的刀，但她绝对不是不可或缺的。’搜魂说，‘她死掉带来的损失几乎没有，好处却极为巨大。除了可以摆脱一个令人厌恶的不稳定因素以外，你个人也可以过上更快乐的生活。塞尔拉一直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你喜欢的样子，你不可能找到第二个像她这样适合你，像她这样爱你的人了。你不需要动手，甚至不需要知道过程，只需要点一下头，我可以替你解决好一切。以后大家就都当克雷斯真的是意外死亡的就好了，点一下头吧。’

伦芙芮依然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搜魂把她拉过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你们这些神经病啊！当初，阿兰蒂尔四处苦行，追求世界的真理，也探寻完美社会的真谛。我和他一起建立了初代教团，分别自称为太阳神和月神的祭司。我们把整个大陆折腾的天翻地覆，但阿兰蒂尔无视任何客观条件，坚持绝对的平等和毫不妥协的正义。最终，他的理想国度无法维持，他本人战败自杀，他的追随者全被消灭。除了一些美丽的传说以外，阿兰蒂尔什么都没能给世界留下。他给世界带来的毁灭远超希望。

亚瑟花掉了十几年的时间思考一个高尚圣洁的人应该如何行事，然后，他写了一大堆骑士信条，并且用自己的余生去坚守它们。更糟的是，他要求他的朋友们也都这样做。我帮助他建立了一个强大的帝国，但他却为了坚持原则而害死了很多他所爱的朋友，葬送了那个帝国。在他和那些最初的骑士们陨落后，他所创立的制度全被歪曲，他所提倡的精神无人真正能够继承。’

搜魂揉了揉伦芙芮的头，继续说，‘孩子，你真的已经非常完美了！当初，我曾经人为制造神迹，分开汹涌的河水，供阿兰蒂尔的部队通过。我也曾经孤身一人冲入敌营，将威胁到亚瑟事业的敌方天才将领砍成两截。但现在我已经没有那样的力量了，我几乎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你的成就全是靠你自己取得的。

你的命运比他们都更加残酷，你可用的资源比他们都更少，你所处的环境比他们都更不利，但你却取得了比他们都要优秀的成果，并且你的成果将会一直延续下去。我已经非常为你骄傲了，你也应该为自己骄傲。

我之前和你说过吗？我和维吉尔曾经有一个女儿，但米尔寇划开的我的肚子，捏碎了这个未出生的孩子。我有时会幻想这个孩子如果成功出生会是什么样的，但我能想象出的最理想的样子也比不上现在的你。

你已经把一切都做得很好了，就算是我自己，到了你的位置上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了。你只有一件应该做而未做的事，那就是杀掉克雷斯。固执的孩子，点一下头吧。’

伦芙芮露出了一个笑容，‘您不也是很固执吗？非要征求我的同意不可。不行，搜魂大人，我不会谋杀自己的爱人。’

搜魂疲惫地叹了一口气，‘那就不杀，看来命当如此。’

（2）1230年，罗多克地区，杰尔喀拉

‘在伟大的葛瑞福斯国王的带领下，在天父和地母的注视下，在森林女神与湖之女神的保佑下，罗多克人民获得了解放！但那些邪恶的北方恶魔却想窃取我们的胜利果实！’一个旧神教会的牧师声嘶力竭地大吼着，下面有一群暴民给他喝彩。但除了这群暴民以外，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谁也不敢在这种时节出门。

‘以神圣的森林女神的名义，以伟大的拯救者葛瑞福斯国王的名义，我们今天在此消灭这些北方恶魔的支持者！他们不配呼吸伟大祖国的空气，他们不配踏上罗多克的神圣土地！’一个新政府的官员一声令下，十名月神信徒被处以绞刑。

斯瓦迪亚人喜欢在城门口绞死义军的同情者，但葛瑞福斯的人都是在市区里沿街搭建绞架。在火泪之日后的恐怖时日里，很少有人出门，因此只有这样才能让市民们看到反对者的处刑仪式。到目前为止，这是葛瑞福斯政府和斯瓦迪亚人在统治方式上的最大区别。

火柴先生就站在附近一座房子的二楼，他认出了十个被处决者中的三个。伦芙芮刚到杰尔喀拉时，这三位妇女曾经作为义军英雄的家属参加欢迎仪式。实际上，这位下令行刑的官员当时也参加了同一场仪式。

天选者的最后一批追随者向北方撤退后，葛瑞福斯就再也不掩饰自己对月神信徒势力的敌意。佳玛拉曾经在伦芙芮的葬礼上宣布她的遗言，所以杰尔喀拉的大部分民众都相信葛瑞福斯主导了大屠杀。几乎每个市民都有亲戚或者朋友死在火泪之日的浩劫中，葛瑞福斯的仇人实在太多。无论他的交际手腕如何高超，都绝不可能获得民众的拥护，于是他就采取了彻底的恐怖政策，残酷和无耻之程度远超之前的任何斯瓦迪亚派驻官员。

无论是什么样的暴君，在处决别人时也总得找个理由。葛瑞福斯发现这是个很困难的工作，于是就干脆直接将事实反过来。他宣传说，是他和他的同僚们，带领罗多克人民摆脱了外族暴政，而信仰邪神的北方恶魔想要窃取胜利果实。他说，他挫败了敌人的阴谋，现在罗多克人民获得了彻底的解放。但为了维护整个民族的利益，消灭那些少数的阴谋叛国者是完全必要的。

最近这几天，火柴先生一直在努力把受迫害的无辜民众偷运出城，送到比较安全的乡村地区，但收效甚微。义军的大多数密道葛瑞福斯都知道，义军常用的活动手法他也非常熟悉，很容易进行针对性的反制。他一个人的手段很有限，只能时不时地救下几个人。

昨天，葛瑞福斯的手下把皮包的尸体切成碎片，挂在城门口。火柴先生打算带人去把它烧掉，就像当初烧猎狗的尸体时一样。不料，他受到了一场伏击，好不容易集结起来的几个人又受到了严重损失。哈普为了给他争取逃跑的时间带着三个人断后，结果两人被杀，两人在被包围后自杀。葛瑞福斯把这些人的尸体全都挂在一起，作为威慑。

时间差不多了，火柴先生来到地下室，这里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葛瑞福斯不知道的据点之一。今天这场集会是冒着巨大的风险组织起来的。火泪之日后，很多熟悉的面孔都再也见不到了，奥托是这间密室里的唯一一个熟人。

‘导师。’六名参会者向他问好。

导师？真是个笑话啊，不就是自己把义军事业引导到了今天这种地步吗？但他目前是义军高层中唯一一个既未叛变也未被杀的，领导的责任依然只能由他承担。

‘义军兄弟们，’火柴先生痛苦地开口，‘经过最近几次折腾以后，杰尔喀拉的人口实际上已经达不到一座主城的标准了。天选者陨落后的这一个半个星期之内，就有上万名支持我们或者极度仇恨葛瑞福斯的市民被处决。现在没人敢公开表示同情我们了。

第二代义军已经灭亡了，这一点毋庸置疑。杰尔喀拉地区原本有上万人的义军队伍，其中大约三分之一参与了阴谋。在剩下的三分之二中，我目前一共可以集结七个人，不算诸位。’

奥托说他能联系到三个人，剩下的几位分别可以联系到五人、两人、四人、四人、三人。

‘所以，现在杰尔喀拉的义军残部共有三十五人。’火柴先生苦涩地总结道。

奥托往墙上打了一拳，有个人骂了一句，剩下的人保持沉默。

火柴先生继续说，‘没理由认为维鲁加或者亚伦的情况比咱们这好多少，还是先说一下现在的局势吧。首先，塞尔拉将军在葬礼后立刻向德赫瑞姆撤退，佳玛拉将军率军前往萨兰德，摩根将军也紧随着塞尔拉将军向德赫瑞姆撤退。托妮公主行踪不明，但最后她肯定也会回到德赫瑞姆。这些都是我们预料之中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奇事。早在去年年底时，天选者接受了降兵大营里的斯瓦迪亚人的效忠。克莱蒙爵士算是那些人里最优秀的，他却拒绝像其他人那样做，因为斯瓦迪亚的哈劳斯国王曾经要求他发过一个永不向天选者投降的誓言。最后的解决方法是，克莱蒙爵士和其他几个发过相同誓言的骑士都直接向托妮公主宣誓效忠，那时托妮公主其实就已经认识克莱蒙爵士了。

火泪之日后，这批本来打算接受改编的斯瓦迪亚人突然发现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而且四周全是敌人。克莱蒙爵士身边碰巧有一位月光骑士团的成员，他从对方那里获得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然后宣布模仿月光骑士团建立了一个白玫瑰骑士团。降兵大营里的所有骑士全都加入了这个组织，并发誓向托妮公主效忠。克莱蒙大团长现在正带领着罗多克境内所有找得到的斯瓦迪亚士兵，他们也正在缓缓向德赫瑞姆行军。’

大家现在已经差不多明白火柴先生的意思了，‘我没有权力替这仅有的三十五名幸存者做决定。我们面临着一个选择，现在罗多克的局势已经是糟糕到了极点，所有稍有良知的人都正受到残酷迫害，留在这里对我们非常危险。但德赫瑞姆依然忠于天选者和她的继承人，我有把握把这几十人和他们的家属安全运出城外，之后我们可以追上克莱蒙大团长的队伍，一起去北方避难。

又或者，我们也可以继续冒着巨大的危险，在罗多克进行绝望的努力，尝试组建第三代义军，与葛瑞福斯那群叛徒对抗到底。

我建议大家进行深思熟虑，然后再表态。’

一片死一样的沉默过后，奥托最先开口，‘万物皆有一死，我要和天选者死在同一座城市里。’

过了一会，其他五人也陆续开口。

‘万物皆有一死，我早已立誓为义军的事业而死。’

‘万物皆有一死，我决定死在不屈的抗争中。’

‘万物皆有一死，我决不死在流亡的路上。’

‘万物皆有一死，我决不放弃向葛瑞福斯那些人报仇。’

‘万物皆有一死，我将不惜一切代价完成天选者未竟的事业。’

火柴先生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那么这就是我们选择的道路，不屈抗争，坚持义军的事业，完成天选者的遗愿，向葛瑞福斯复仇！这就是我们的选择，我们决不回头，无论代价如何。万物皆有一死。’